古人写字,先敬天地,再敬纸笔。卫夫人说“意在笔先”,那“意”里,有祭祀的肃穆,有诗书的馨香,也有家国的呼吸。书法于他们,不是一门艺术,而是一种仪式:科举考卷上的楷书,是才情的门楣;碑碣上的篆隶,是山河的骨骼;尺牍间的行草,是亲友的体温。笔墨在宣纸上行走,也在伦理与时间的经纬里行走,每一点划都是“我”向万古递交的履历。因此,古人临帖,其实是在临心:临恭敬,临节制,临对不朽的渴望。王羲之写《兰亭》,先焚香沐手,后铺纸研墨,那篇序文首先是祭文,其次才是法书。
今人提笔,首先面对的是一张空白的展览墙。书法从日常抽离,成为“视觉艺术”的一员,与油画、装置并列。我们练线条,不再为修身,而为风格;写一幅六尺整张,不是为了寄家书,而是为了拍卖会。古人写字是“不得不写”,今人写字是“特意去写”。出发点由“敬”变“看”,作用也由“载道”转为“表情”。展厅里,墨色越黑越亮,越能成为焦点;笔势越险越奇,越能抓住镜头。于是有了吼书、射墨、人体蘸墨,这是一场笔墨的狂欢,也是一场笔墨的失重。古人写“永”字八法,练的是中正平和;今人解构“永”字,要的是视觉冲击。古人把书法写成一条长河,今人把书法折成一只纸飞机,让它在聚光灯下短暂滑翔。
然而,当夜深人静,偶尔仍有人抚纸默坐,听笔锋触纸的沙沙声,像古人那样屏息。那一刻,书法忽然又变成了呼吸,而非口号。也许,古今之间的距离,不过是一次心跳的落差:古人让心跳合于天地,今人让心跳应和镜头。